记者岳子霖报导

在政府为2026年财政预算案到处“找钱”的当下，遗产税（Impôt sur les successions）这个敏感的“旧议题”再次被摆上桌面。

法国正处于预算审议的关键阶段。随着2026年财政法案于10月24日提交国民议会，政府正积极寻找新的财政空间与增收途径。就在此时，国民议会主席布劳恩-皮韦（Yaël Braun-Pivet）女士的一句话，引发了政坛和舆论的激烈反响。

（123RF）

她在法国电视二台节目上表示，从天而降的财富，是不是该多交点税？并直言：“财富在代际之间流通得并不好，这并非健康现象。”面对争议，她随后澄清，自己的意思并非要加重所有人的遗产税，而是希望社会重新思考所谓的“超级遗产”——那些一代代传承下去、规模巨大的家族财富。

这番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共和国右翼联盟党主席西奥蒂（Éric Ciotti）立即回击称：“遗产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一个家庭多年努力的成果。”

经济学家丹尼埃（Jean-Marc Daniel）也批评说，法国的遗产税“早已成为一种‘秃鹫税、死亡税’”，既不公正也不得人心。

然而，这场政治口水战的背后，折射的却是一个更深层的问题：

在一个财富日益集中、社会阶层固化的国家，遗产税究竟是社会正义的工具，还是对家庭传承的惩罚？

法国真的“税太重”了吗？

法国确实是全球少数几个仍然严格征收遗产税的国家之一。根据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CDE）在2019年统计的数据，法国来自继承和赠与税的收入约占财政总收入的1.4%，是欧洲最高之一，仅次于比利时。相比之下，英国为0.7%，德国为0.5%，意大利仅为0.1%。

为何法国如此“与众不同”？法国国家科研中心（CNRS）研究主任马松（AndréMasson）解释，实际上，自2000年以来，全球范围内普遍兴起了削减甚至废除遗产税的趋势。多个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成员国——如葡萄牙、瑞典和奥地利，已经彻底取消了这项税收。这也使得没有采取同样做法的法国成为仍然对遗产继承征税最重的国家之一。

为什么各国纷纷放弃这项税收？马松认为，这与遗产税的“天生不受欢迎”密切相关。

随着中产阶级的壮大，“把财产留给孩子”已经成为一种社会规范和文化价值。对许多家庭来说，遗产不仅是一种财富，更是一种情感与身份的延续。马松解释说，“家庭已经成为人们在这个不确定世界中最后的避风港”，“在家庭道德与社会公平之间的矛盾中，中产阶级最终选择了前者”。

换句话说，多数人认为：被征税的不仅是金钱，更是家庭之爱和努力成果的象征。这也是为何在舆论场上，遗产税常被视作不合情理的税负。

在法国，遗产税的征收标准取决于两个关键因素：

1、继承金额；

2、与被继承人的亲属关系。

每个继承人都享有免税额（abattement）：

-每个子女可获10万欧元免税；

-兄弟姐妹为15,932欧元；

-侄子侄女为7,967欧元；

-孙辈为1,594欧元。

超过免税额的部分则按累进税率征收：从5%起步，最高可达45%。

不过，现实情况是，大多数继承并不会触发缴税义务。根据法国经济分析委员会（CAE）的研究，87%的直系继承在各种免税与扣除机制下完全免征遗产税。因此，法国民众对“遗产税很重”的印象，其实主要集中在富裕人群身上。

财富传承的转变

研究显示，如今法国人的财富有六成来自继承，仅四成来自劳动和储蓄。而在上世纪70年代，遗产在家庭财富中的占比还只有35%。

经济学家弗雷莫（Nicolas Fré-meaux）指出，实际上法国有一半人一生中几乎没有继承过任何财产。另一方面，隶属于总理府的经济分析委员会提供的数据则显示：那些已经非常富裕的家庭，往往能通过代际传承进一步扩大和普通家庭的差距。

另外，财富传承的时间也呈现出越来越晚的趋势，继承的平均年龄已从20世纪初的30岁，上升到如今的50岁。换言之，人们往往在自己已年过半百、事业趋稳时才获得遗产，而年轻一代仍需独自面对高房价与不稳定的就业。社会学家马松警告：“我们可能正滑向一个‘继承者社会’”，也就是一个没有继承财产就难以积累财富和获得成功的社会。

为什么富人的继承税并没那么多

根据法国审计法院（Cour des comptes）2024年的一份报告，法国现行制度中存在大量“例外通道”，让富裕家庭能够轻松减税。

其中最典型的就是所谓的“Dutreil协议”，它允许家族企业传承时大幅减免税款；再加上人寿保险（assurance-vie）的特殊税收优惠政策，也使得许多高净值人群的资产在代际转移时几乎不受影响。

举例来说：理论上，继承千万欧元的超富阶层应缴纳45%的税，但根据经济分析委员会的研究，这类人群的实际有效税率仅约为10%。经济学家弗雷莫讽刺地说：“除非你理财太差，否则你不会真的交到45%的遗产税。”因此实际上为国家贡献最多遗产税的是没有直系继承人的家庭。这部分人占了总数的10%，但却贡献了近一半的遗产税收。

三种常见的合法避税

面对高昂的遗产税，不少法国人早早开始“规划继承”。以下是几种最常用的、完全合法的减税手段：

1.利用免税额和分配：把财产平均分配给多个继承人，每个人都能分别享受免税额。例如一栋价值40万欧元的房子，若由四个子女继承，则每人分得10万欧元，全部免税。

2.提前赠与（donation）：现行法律允许任何人在生前自由地将财产赠与他人，且受赠者可享有免税额度——额度的高低取决于两人之间的亲属关系，与继承税制度相同。具体来说，赠与的免税额度如下：

•子女：100,000欧元

•孙辈：31,865欧元

•兄弟姐妹：15,932欧元

•侄子侄女：7,967欧元

•曾孙辈：5,310欧元

此外，还有两个关键细节：首先，这些免税额度每15年可重新计算一次，也就是说父母或祖父母可分阶段进行赠与，以合法地减少继承时的税负。其次，若在80岁前进行赠与，可额外享受31,865欧元的免税额。

这也解释了为何越来越多的家庭选择“生前分配”财产：既能提前帮助子女，也能避免未来继承时遭遇高额征税。某种意义上，这种做法已成为法国中产阶级在家庭财富传承中最常见、也最务实的策略。

3.购买人寿保险：这是法国最受欢迎的“传承工具”。若投保人在70岁前存入资金，总额不超过152,500欧元，受益人完全免税。超出部分也仅按20%或31.25%征税，且保险受益人还可以是家人以外的任何人，灵活度极高。

巨额财富转移在即法国的未来考题

据让-饶勒斯基金会（Fondation Jean-Jaurès）的研究，法国到2040年将有约9万亿欧元的财富完成代际传承，每年约6770亿欧元，堪称“史上最大财富转移”。这意味着未来20年，继承税不仅关乎财政收入，也将深刻影响社会结构：

•年轻一代能否靠自身努力积累财富？

•国家是否应当通过税制来重新分配机会？

•或者正如布劳恩-皮韦所言，“让财富流动起来”才能避免社会固化？

在法国，遗产税的问题始终是一场关于公平、努力与家庭价值的辩论。有人将它视为“对不劳而获的必要调节”，也有人认为那是“国家伸向墓碑后的手”。可以肯定的是，在预算紧张、社会分裂的当下，这场关于继承与公平的争论，还远未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