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神游·两宋风华 (29) —— 真宗封祀宣正统 功过留与后人评
（接上期）
前文讲到的宋真宗“天书封祀”—— 这件前后长达十余年，贯穿真宗朝晚期的事件，并不能简单的用愚昧、炫富，或者好大喜功地虚荣来解释。那么，他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件事呢？此中的原因是什么呢？
宋真宗为何要“天书封祀”
正如前文讲到，“天书封祀”这件事首倡于王钦若。王钦若对宋真宗说，“澶渊之盟”是城下之盟，虽然城下之盟的说法与事实不符，但是不管王钦若的结论对不对，他向宋真宗表达了一个意思，就是北宋并没有通过“澶渊之盟”取得绝对优势，换言之，危机还在。而宋真宗也的确在心理上对这种危机有了一个认同。
泰山望海石（ADOBE STOCK）
那么，如何解决这个危机呢？王钦若又说：“唯有封禅泰山，可以镇服四海，夸示戎狄。”可能有人对这句话不理解，“夸示戎狄”，这不就是炫富、好大喜功吗？也有人把“夸示戎狄”等同于现在人常说的面子工程、粉饰太平之类的意思，其实都不是。“夸示戎狄”并没有这些贬意内涵，它的本意就是让异族看到宋朝的强大，于是知难而退，对于宋朝而言，就是不战而胜，也可以把它理解为一种心理战，就是要在意识、文化、合法性上，占据绝对优势。所以，从这个角度上看，其实与上古之世虞舜执干戚之舞而有苗乃服，比较接近；或者说，与孔子所说的“远人不服，修文德以来之”，是一脉相承的。
在这种不战而胜的心理战中，又以哪方面最为重要呢？首当其冲的当然就是政权合法性。而这个问题对于当时的中原王朝 ——北宋而言，是个前无参照的新问题。虽然在历史上，从上古至汉、唐，边患一直时有发生，而且严重时，也曾出现过五胡乱华、五代十国之类的乱局，但是无论有多乱，中原王朝的正统性，一直没有被质疑过。哪怕是来侵扰中原王朝的番邦异族，也只是希望在这里分一杯羹，但在意识上、心理上，却仍然认同中原王朝才是正统。当然，历史上也会有例外，永远不能排除个案，但是这里指的是主流 的思想与认知。
总之，到了宋朝时，这一点就发生了变化。契丹人的大辽、党项人的西夏，一方面继续保持着北方民族在武力上的强悍。另一方面，却在心理上发生了一个微妙的变化，他们对于中原王朝的正统性的认识，已经与过去的番邦异族有了不同。比如：契丹人的大辽，坚持与宋以南北朝相称，它自称北朝，称宋为南朝，就是要与宋朝平起平坐的意思；而党项人的西夏，更不用说，从一个节度使就敢一朝称帝，也是有一种天命在我的意思。那么在这样的一个国际环境中，宋真宗就要宣示北宋的正统性，于是接受了王钦若出的这个主意 —— 封禅。
为什么“封禅”就能证明正统性呢？这与古人的天命观有直接关系。古人认为，天子是受命于天，而有天下，代天理政，替天行道。所以天子的合法性、王朝的正统性，不来源于任何人，而是直接来自于天，所谓君权神授。这一点在西方也是如此。
正如前文讲到“封禅”，“封”是为祭天，“禅”是为祭地，“封禅”是向天地告功。当然了，“封禅”本意就是你完成了天地交给的任务，向天地覆命，但是反过来也就意味着，你就是天地选定的那个人，受命于天，也就反证了你的合法性、正统性。说起宋真宗为什么要封禅，就是这个目的。用王钦若的话讲 —— 夸示戎狄，就是让戎狄看，宣告宋受命于天的合法性与正统性。以上是关于宋真宗为什么要封禅的原因。
“天书封祀”的作用
在当时的社会状态下，无论是中原王朝，还是番邦异族，人们普遍有着对神的绝对无上的信仰，对天命的神圣认同。比如：当时的大辽国，其皇帝称天，皇后称地，一年之内要举行多次祭天仪式，而且他们对祥瑞非常看重。到了什么程度呢？在中原王朝的历史记载中，一般得是龙、凤、麒麟才是祥瑞，到了后来，龙、凤、麒麟的记载越来越少了，但怎么也得是白鹿、白猿、灵芝、嘉禾之类的异兽灵物等，才能被视为祥瑞，上报朝廷；而在辽国，打猎时，遇到有飞雁自天而落，或者乌鸦自天落地，都被契丹人视为是天赐祥瑞，并且要举行仪式祭告天地，夸示四方。也就是说，整个社会都是有一个敬信天命的思想基础的。
西夏也是一样。举个例子，真宗朝咸平年间，有一段纪录。说西夏李继迁声称，有一块石头落在大帐前，上书：“天诫尔勿为中国患”，意思是上天告诉你不要去侵扰中国。当时这件事传到北宋朝廷，有人挺高兴，觉得上天已经警告李继迁了，这回西夏可能不会再跟北宋作对了；但也有大臣提醒真宗说，这很可能是西夏人的计谋，让朝廷放松戒备。后来，没过多久，西夏果然大举犯边。
至于说天降石头这件事，是确有其事，但李继迁非要一意孤行去侵宋，还是这件事从头至尾就不存在，是李继迁编出来的，用来麻痹宋朝的办法呢？这个已经无从考证，但是从这段记载中，能够知道的是，当时人的状态，对天命是有着一种普遍的、无上的信仰的，哪怕陨石之事是李继迁编的，他也一定会编一个大家非常有可能接受的故事，而绝不会编一个谁听了都觉得很离谱、不可能的事情。就是无论陨石是真、是假，但人们对天命的信仰是真实存在、根深蒂固的。
所以在这样一个文化背景下，就可以看到宣示天命的意义和作用，正如史书中说：“受命之君，天之所兴，四方莫敢违，夷狄咸率服。”意思就是说，君主的受命，是上天安排的，对于这个天命安排，四方的人都不敢违背，夷狄也都会臣服。宣示天命，就有这么大的作用。
当然，现在的人对天命的概念已经很淡漠了，所以也就不会有人去宣示天命。与其宣示天命，现代人更有可能去宣示武力、宣示技术、宣示经济数据，以达到夸示四方的作用。
“天书封祀”的功过是非
以上分享了关于“天书封祀”这件事的背景原因，也可以说是它的合理性，但是它有没有不合理之处呢？当然也是有的，正如前文所说，宋真宗“天书封祀”令他颇受诟病，就是说，它要是都合理，也就不会招致反对和批评了。这整件事的不合理处，其实并不在于封祀，而是在于天书。
天书有什么问题呢？就跟李继迁的那块石头一样，有人质疑它的真实性。前文讲过，不是每位帝王都会封禅，你得功绩大到有足够的威德才能去封禅，而且这种威德够不够，不是自己说了算，是有天降祥瑞为佐证的。所以王钦若给宋真宗出的主意就是，为了能够封禅，于是人造祥瑞。这一点才是被人们所不能接受的。因为古人敬天信命，这个信、敬，要如何体现呢？首先就是要真、要诚。如果天书是人造的，这第一步就是不真，那之后，诚、信、敬，也就通通都谈不上了。所以这才是“天书封祀”为人们所诟病的原因所在。但是，现在有一种观点，就是把历史上人们对“天书封祀”的批评，理解为一种所谓科学思想对传统神学的批评，这就大错特错了，其实这种批评恰恰是传统地对神的正信在卫护其信仰本身的纯正，不使之走偏的一种论战。
所以客观来讲，“天书封祀”并不是人们以为的那么荒谬，它是一种选择。宋真宗选择了用这种方式去稳定局面，但是这种选择是利弊同存的。正如本篇标题所云“真宗封祀宣正统，功过留与后人评”，它的积极作用在于，夸示戎狄，镇服海内，稳定局势；消极作用在于，从信仰的角度看，人造祥瑞的做法并不合适，甚至会对真正的正信有一定的抵消作用。乾兴元年（公元1022年）二月，宋真宗驾崩，宋仁宗即位，刘太后摄政。宋仁宗下诏以天书殉葬，这场轰轰烈烈的“天书封祀”，以及它在朝野所引发的种种争议到此结束，而大宋朝也开启了一个新的篇章。
（未完待续）
